断  笔

马丙贵 

武州县地处晋北，据光绪版《武州县志》载：春秋时赵武灵王拒胡设塞曰武州而得名。边塞粗犷，造就了武州县文人卓荦不羁落拓疏狂的风骨。老耿三十岁时调入武州县委办当材料员，专给县委书记写稿，凭一支笔写稿三十年，被誉为“武州铁笔头”。

有文稿任务，老耿不会前往领导面前接受指派，书记必亲自到老耿办公室吩咐。县委办曹主任会提前告知入主武州县的书记们，老耿有这个执拗。

县委书记到来，老耿不躬腰，不让坐，不看茶，领会写稿意图后，跨辆自行车，一白天去相应的部门调研。日暮归来，伏案疾书，次日七点前，准时把手稿交到曹主任手中。曹主任呈报首长审阅，不影响八点半开会使用。真草隶篆，老耿诸体精娴，铁画银勾，尤善行楷，其文章一般无须改且不用打印，“一夜文”和“免打印”是老耿的两绝。头头们持手写稿宣讲，洒脱地给同僚亲力亲为之错感，非常体面。

届满的秦书记将迁任，来老耿的办公室和老耿作专门的道别。老耿给秦书记沏清茶一杯，期愿秦书记在以后的工作中，淡泊明志，清雅如茶。

秦书记抿了口热气腾腾的茶水，由衷地说道：“老耿啊，和您这样的人共事真是人生之幸！您之所作道德文章，正考虑着给您调整一下岗位，没想到我的调令倒突然来了。”

“过誉了！量材授官，录德定位，耿某足矣！”老耿说完朗声大笑。

“铁肩担道义，妙手著文章。不愧为‘师爷 ’风范！”秦书记亦释怀大笑。

续任来的书记听罢曹主任的提醒很有看法：“一个写材料的何至于此，谁惯出来的戾气，还需要书记亲自登门拜访？让耿来领任务！”续任书记严词厉色地通告曹主任。

“耿某如此，并非狂妄。办公室事多人杂，避讳闻听非本职之语，实属职业所系！”老耿对前来传话的曹主任声明正告。

“不同的领导，性格不同，为政的方式也不同，您老何至于在最后一岗如此较真呢？”曹主任劝说。

也是这个理，老耿心想。老耿接受了续任书记的工作安排。续任书记要的是一篇有关反腐倡廉和改变作风的讲稿，尤其要求要点到摆老资格和耍老派头的现象。

为政以德，廉当为本——虽受诟诘，老耿内心里很赞赏这位书记的开局之举。这样的文章用不着调研，三十年的案牍操刀，数据和事例都在心中装着呢！析精剖微，驰毫骤墨，典史互鉴，老耿用心地写了一夜。第二天，可能就在书记持老耿的手写稿宣讲的时候，老耿正收拾残章废纸准备离开办公室。

退休在即，举目满屋，能带走的只有一支“铁笔头”。这种牌子的笔，笔身坚挺，笔囊蓄墨量大，笔尖经久耐用，书写流畅，写出的字有力度，是用自己首月的饷银买的，陪伴了老耿三十载，可以名正言顺地带走。

曹主任掀门而入，来送别老耿，望着老耿布满红丝的双眼和竖立的白发，感慨而言：“一间陋室，一张桌子，一把椅子，三十年，像拉磨的驴把千里马熬成了老黄牛——您可真是头吃草挤奶的老黄牛啊！”

老耿哈哈大笑，谐谑而语：“吃草挤奶的是奶牛，老黄牛是耕地的。本人一介文人，就喜舞文弄墨，感谢组织赐予平台做我所爱，老夫无所求亦无所憾也！”

曹主任讪讪而笑。倏忽，曹主任压低声音，肃然而言：“老耿啊，我看您昨天的稿子用不上了！”

老耿猛然愣怔，抬眼盯视着曹主任。

“书记被带走了!”

——曹主任用很少的言语讲述了一件发生在武州县很大的事，话说的谨慎，但一个“被”字言轻语重。

老耿双手抚桌，半晌无语。突然，从怀中掏出“铁笔头”，两手紧握，“咔嚓”一声，断为两截。老耿愤然断笔，双臂抡起，双手猛摔，两截断笔如箭飞出。前半截笔尖插入桌面，入木三分；后半截墨汁喷溅，洇黑了书桌上的稿件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