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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散文】栗毓美:我知道江河奔向哪里

发布时间 :2022-07-07
来源:大同市纪委监委网站

栗毓美:我知道江河奔向哪里

许 玮

栗毓美生前最后一次回浑源故里是在何年,史籍没有记载,但大清道光二十年,他的儿孙迎他的灵柩回浑源城时,他便永远地长眠于那片热土了。十年之后,他的妻子吴夫人仙逝,与他合葬于北岳恒山脚下的“栗氏佳城”,这便是今日之栗毓美墓。

人活一世,身后若能安魂于桑梓,也算是一件幸事吧。

秋阳无声地照临山川,松柏的翠色是栗毓美墓最温雅的基调,而历史却不总是这样的温雅,也不是这样的平静。轻推“栗氏佳城”的大门,那门分明是带着锁的,我却偏偏想从这门庭走过,而且相信历史并不遥远,那个叫“栗毓美”的清代官员还在松下信步。只是,从门缝一望,门里门外景致依然,可人呢?光阴是永远留不住的,何况那匆匆更迭的世事。

大清国山东河南两省河东河道总督栗恭勤公茔在上,所谓魂归故里,便是最妥的安放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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栗毓美字含辉,又字友梅,号朴园,山西浑源人,大清乾隆四十三年(公元1778年)八月生。那是个收获的季节,恒山脚下的玉米叶子和高粱叶子簌簌摆动。乡邻们忙着庄稼地的营生,并未留意栗家诞下一男婴,且那日也并无异常天象,但这男婴日后却成就了一番大业。

清嘉庆七年(公元1802年),24岁的栗毓美,以“拔贡”考授河南知县的职位,日后又历任知州、知府、布政使、护理巡抚等职。道光十五年(公元1835年),57岁的栗毓美任河南山东两省河道总督,开始主持治理黄河。57岁,已渐花甲之年了,何况是古人的寿命,但他勤勤恳恳,事必躬亲,终积劳成疾。道光二十年(公元1840年),任河道总督一职仅五载,63岁的栗毓美便殉职于任上,令朝野痛悼。

栗毓美一生功绩卓著,又清正廉明,体恤百姓,深得民心。后人为他修建了祠庙,拜他为“河神”,称他为“栗大王”。时间斗转星移,如果世上真有不朽的东西存在,那便是人的名声了。我来拜谒栗毓美墓,是循着他身上江河之水的浩荡之气而来,更是循着他一世清廉实干的布衣本色而来。

栗毓美功绩显赫,但最为后世称道并传颂的是他五年间治理黄河。

黄河,中华文明之源,然水患却伴随了文明的漫长进程。对于治黄,康熙帝曾感慨,“河涨河落维系皇冠顶戴,民心泰否关乎大清河山。”这是何等的千秋伟业啊。栗毓美受命治黄,在旁人看来,这职位与紫禁城相距遥远,接近不了皇室,且风餐露宿,辛苦至极,当得是哪门子的官!可栗毓美却欣然赴任。

任河东河道总督前,栗毓美就已经展现了他的治黄才能。《浑源县志》载,嘉庆二十年(公元1815年),栗毓美调任宁陵知县后,以饬植木棉、榆、枣,以工代赈,解决黄河决口所造之灾。后来,在治理水患的实践中,他又向沿河百姓学习,创造性地提出了“以砖代埽”的治河之法,并试验成功。埽,即以麻袋装杂草和沙石,抛入河中拦洪筑堤。栗毓美多方实践,发现用砖筑坝效果比埽要好,且节省银两,便大胆试用。然而,改革家的创举,总是相伴着非议。“以砖代埽”的治黄之法,很快引得朝中部分官员不满,并千般阻挠。

做一个好官的前提是必须要敢说真话。官场内外,摆出奴颜易,挺直胸膛难,正因此,栗毓美从上任之初便立下誓言:清正廉洁,绝不中饱私囊。面对非议,他多次面见道光帝,阐述个人想法,其言恳切,其法可行,令皇帝感佩。两年时间,栗毓美沿黄抛砖筑坝六十余道,并将他多年治河经验著成《栗恭勤公砖坝成案》一书。二百年后,后人在河南栗毓美当年治黄之地找到两块1836年和1840年的“河工砖”,确凿地证实了栗毓美“抛砖筑坝”的事实。

道光二十年二月十八日,栗毓美因积劳成疾,殉职于郑州胡家屯治黄的任上。他平生一半光阴付与中原大地。噩耗传至紫禁城,58岁的道光皇帝该是会大大地吃一惊吧。泣泪之余,他向近臣说,“栗毓美办事实心,连年节省帑金数十万,一旦病故,诚为可惜。”言外之意,这样的好官朕到哪里再去寻!遂追赠栗毓美“太子太保”的名衔。太子太保是太子的老师、顾问、参谋,一个荣誉官衔,是对宠臣、功臣的恩赐,足见道光帝对栗毓美的哀思和敬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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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清从建国始,到道光登基,已历七位皇帝,然此时国力渐衰,泱泱大国俨然走向生命的暮年,而西洋诸国却在日益强大,对吾国之侵扰日甚一日。面对内外交困的现实,1840年的大清朝,保江山与固皇权的矛盾显得那样迫切,而治理黄河似乎已退居其次了。这一年,道光帝也将迈入花甲之年。他虽为挽救大清社稷做了些努力,但因为朝政积重难返,衰败是必然的了。再看看身边,官场内外,从上到下,腐虫毒蛀滋生,有几个为朝廷忠心尽职的,都在耗蚀国家的元气。作为一国之主,道光帝能不知晓!身为天子,那份孤独,谁人体会!栗毓美甘愿领受治黄重任,且口碑已在民心,而民心向背关乎执政之基。尽管国力渐衰,但再吃紧也还是拿得出为栗毓美建陵的银两。是年,道光帝御赐栗毓美“太子太保”的名衔后,决定为他厚葬,并赐建栗家宅第,这是皇帝的一份心意。何况,一个忠心勤廉的实干家远去了,道光帝的哀思,不仅仅是天子的哀思,更是制度在呼唤好人与好官呐。

紫禁城里,道光帝哀思栗毓美,远在广州的林则徐也惊悉了好友病逝的噩耗。他噙着热泪,秉笔夜书,歌哭挚友,为栗毓美写下了墓志,可文字岂能唤醒已长眠的生命!林则徐位高名重,身为两广总督的他,又执钦差大臣的尚方宝剑,肩负起清国禁烟之重任。因为同样的刚正不阿和高洁品质,纵然林则徐比栗毓美小七岁,但二人却惺惺相惜,君子之交,高山流水。

栗毓美病逝的1840年,林则徐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!前一年的6月3日,他在广州虎门主持禁烟,举国拥护,万民称颂,然而这却成了中英两国关系骤然紧张的导火索,并引发第一次鸦片战争。这只是一方面,更主要的是,他禁烟的举动,损害了朝廷内外贪官污吏的利益,便想着法儿对他打击报复。这年6月,因不甘清国禁烟而贸易受损,英军舰队侵扰广州不成,便沿海岸线一直北上,抵达天津大沽口,威胁北京。妥协派琦善趁道光帝慌乱之际进谗言,妄图加害林则徐。果然,紫禁城的圣旨很快传来:降林则徐为四品卿衔。不久,道光帝又下旨:革去林则徐四品卿衔,从重发配新疆伊犁,效力赎罪。制度的腐朽,却要加于个人身上,而且皇帝昏聩,竟然听信奸臣之言。1840年7月14日,林则徐无奈踏上新疆戍途。与家人告别时,他满腔愤怒地写下了“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”的诗句。伟丈夫,逆境中不计较个人得失,却誓与民族共生死!

不可否认,像林则徐,像栗毓美这样的好官,是清末衰朽统治下的一束亮光。在“保气节”和“寻苟且”的抉择中,栗毓美和林则徐无疑属于前者,于是历史给了他们大大的掌声,但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,人心忠奸岂能是几句诗词掂量出来的。林则徐与栗毓美一南一北,虽难相见,但想必有书信往来。林则徐不会不知晓好友在千里黄河岸上所建之功业,但他忙于广州任上的事务,周遭同样是奸佞当道,实不便在书信中慨叹,只能寄希望于二人有朝一日相见,促膝长谈。然而,天不遂人愿,栗公病逝。面对好友离去,自己又处境险恶,林则徐能不仰天长叹吗?与其说他是哀思一位挚友、一个知己,莫说是在慨叹干一番事业的不易。

关于栗毓美的死因,后世众说纷纭,有说他积劳成疾,殉职于治黄任上;有说他为了挡住滔天洪水,纵身跳入黄河,感动天地,洪涛退去,他却长眠于天水间;还有说他因治河而得罪朝中大臣,遭诋毁积郁而终。第二种说法是民间传说,有着浪漫的情怀,自然不可信。第三种说法有几分真实,但未必有据。栗毓美若是此等度量,容不下几句谗言,那他当初便不至于千里迢迢赴任“河长”,更不可能亲力亲为,席不暇暖。只有第一种说法可信——他是累倒在了任内。据《浑源县志》记载,栗毓美的灵柩从河南回晋北故里时,沿途祭文不断,足见他的功绩已深入民心。

栗毓美离世距今才一百七十余年,历史不至于模糊到如此地步,竟难辨他真实的死因。历史的真真假假有时谁也说不清,在摊开的史册上,后人看到的只是一行行规规矩矩写就的文字。不过,那些臆造和演绎倒不全是空穴来风,它们给历史提供了更多解析的可能,历史也因之而斑斓多彩。

栗毓美有一号,曰“朴园”,我很喜欢这两个字透出的清雅与质洁。朴,是灵魂高贵之本色,未必人人修得,做一个质朴而有趣味又真实的人该多难!栗毓美身后有美名传扬,足见他一生返璞归真,没有丢失一个官员或曰一个人的良知。《红楼梦》里,林黛玉有诗:质本洁来还洁去,强于污淖陷渠沟——这两句,赞扬栗毓美,他受之无愧。然而,他身处的那个时代,做好人已经很难了,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好官难乎其难。所以,道光帝用“秉资明干,植品端方”八个字赞栗毓美的人格,而林则徐叹曰“北流不复,永式栗公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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栗毓美墓无声地矗立在浑源大地,当地人称之为“栗家坟”。墓园内,松柏葳蕤,花开灿然。走在县城里,连儿童都能给你指认通往墓园的道路。

陵园面向北岳恒山,背靠滔滔浑河,建筑严谨,布局对称,俨然汉字里的一个“品”字。陵园的建筑材料几乎全部取材于汉白玉,并罕见地竖有一对华表,足见皇家对这位贤臣的追思。至于墓室内是否有栗毓美夫妇尸骨,说法不一。有的说他的尸骨运回故里并葬入该墓,可民间传说他葬于浑源栗家老坟。据说,道光皇帝御赐祭文和林则徐所撰墓志在墓室内保存完好,因墓室封闭,我不得见,但可以想象那石凿的文字情义款款。以林栗二人之交,这墓志非林则徐撰写不可了。

然而,相比北岳恒山和悬空寺的人流涌动,栗毓美墓冷冷清清,少有人拜谒,只是每年端午节会有栗家后人前来寻根祭祖,也有百姓游园。少了人声喧哗,陵园倒也寂静清幽。蜂蝶是园内的常客,它们在松柏间飞舞,得灵山圣水之滋养,与长眠的墓主人为伴。甬道两侧的石羊、石虎、石马、石人是一百七十余年前的雕刻,笔力雄浑,汉白玉的筋骨,似有温热的体息在涌动,风来风往,岁月长留。把手抚于石上,我感到了生命的不息脉动,浅浅的一声呼唤,唤得历史在时间之河里汹涌奔流。

自然界的江河皆汇入大海,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,我想,若官场也有一条江河,那它汇入的便是民心的汪洋大海。黄河滚滚东流,水之恩泽与水之祸患将永世延续,而治黄的后来人,在河两岸奔走,有几人会想到当年一个叫“栗毓美”的大清好官。历史是用文字写就的,亦是用时间锻造出来的,可鲜活的历史有时生生被后人给冷落了。栗毓美身后的一百七十多年间,谁在凭吊,谁在遗忘,红尘里的我们,怕是一时语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