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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农的梅花

发布时间 :2023-03-09
来源:北京晚报

立春过后,花从江南向北方一路开来了。北京的蜡梅开了,崇文门明城墙下千株梅花怒放的盛景,却要到三月份才能尽情欣赏。想到梅花,就想到了金农。像一株老梅的金农,有那样清寒奇峭的样貌,那样冷香古艳的心灵。

在北京,50岁的金农看过一幅赵孟頫画的梅花。那是1736年(乾隆元年),吴兴知县裘鲁青向浙江学政帅念祖推荐金农应试博学鸿词科,于是金农从杭州千里迢迢到了北京,寄宿在前门外的樱桃斜街,渴望能求得一份功名来光耀门楣。

在京城,和他有同门之谊的徐葆光带他去拜访曾任刑部尚书的张照。张照见来了雅客,就取出家藏的赵孟頫墨梅立轴一起欣赏,一时“冷香清艳,展视撩人”。这幅画深深印在了金农脑海里。

他也曾干谒权贵,送人金石字画,期望得到援手,“怀抱名刺,字迹漫灭”,“八月飞雪游帝京,栖栖苦面谁相倾”,最终却还是应试失败,铩羽而归,失望地返回了江南,从此也绝了功名之念,开始学画。他这个初学者“涉笔即古,脱尽画家之习”,因为他学养深厚,还富于收藏,鉴赏过大量金石古画,胸中有丘壑,一上手就不俗。从此,他开启了以售卖字画为生的后半生。

金农喜欢画梅,他曾在一梅画题跋中说:“画梅须有风格,风格在瘦不在肥耳。”南宋的扬无咎是华光和尚的入室弟子,尤擅墨梅。在金农眼中,他画的瘦梅,就像白鹭独立在空茫的寒汀,不能让人走近了玩赏。金农在客窗之下,仿他的笔意画了,给高洁的人看。扬无咎改变了华光和尚的流派,金农也画细笔,笔触细如织线,但着花繁密,又把扬无咎的画法变了。他自得道:不但今人没有能这样的,古人也不多见。去问老友巢林(汪士慎),他一定会认同,巢林虽然目盲,心可不盲。

扬无咎的外甥汤叔雅,在宋开禧年间,和弟弟汤叔用也都擅画墨梅,各出新意,称做“倒晕花枝”。汤叔雅画的梅,金农曾在同乡梁诗正的家看过,他有时也追想着汤叔雅的笔意画梅,冷冷落落,很像深山中辟谷的高士。

就这样,金农在和古人对语的精神境界里,画着一幅又一幅的梅花,孤傲而冷逸。

罗聘、项均都和金农学诗,见老师画梅也就跟着学,罗聘胆气足,画粗大的树干,枝条有横斜的妙意。项均谨慎,画瘦枝,有简淡的妙趣。

年纪大了,懒得画时,金农就让学生代笔,还得意洋洋地写诗记录:“髯兮爱钱不动笔,均也甘心画不止。图成幅幅署髯名,浓墨刷字世便惊”。他留着大胡子,人称“髯金”。项均画好,我髯金大笔一刷署上名字,就能让世人惊顾。

金农内心,还是没有完全断绝对荣名的渴望,要不也不会总把“荐举博学鸿词杭郡金农”的名款落在画上,就像唐伯虎总在画上盖“南京解元”的印章一样。

扬无咎画的梅花,繁花如簇,宋徽宗看了说是“村梅”。庐山清虚观的道士丁野堂擅画梅,宋理宗召见他,说:“你画的恐怕不是宫梅吧?”他说:“我所见的,是江路野梅。”金农在自己梅花画上写道:“二老皆蒙两朝睿赏而品目之,千古艺林侈为美谈。今予亦作横枝疏影之态,何由入九重而供御览也?画毕戏言,可发观者一笑。”能得到皇帝的品题,总是值得显耀的千古美谈,他何尝不想有这样的机会呢?

72岁的时候,他想到在京城和徐葆光、张照赏画的往事,就凭着记忆摹写了赵孟頫的寒梅。想到徐、张二人都已经亡故,自己也已经衰迈,不觉黯然伤神。恨不能让他二人看到自己画的满幅横枝寒花。

梅花是百花中的另类,冬天是四时中的另类,就如高士是人群中的另类一样。冬天是万物萧杀的时节,是坚贞自守的象征。人的一生,要经历多少无常变幻?时光一去不回,人注定要向着衰老、死亡而行。苦是常态,甜是暂时。在人生的四季中,金农早早地就命定了属于自己的节候。

三十岁的时候,他家境衰落,身患疟疾,独宿江上,寒夜之中,追怀故人,通宵不寐,想起唐人崔国辅“寂寥抱冬心”的诗句,颇有感慨,从此自号“冬心”。

冬天也不是全无生机,在寒冷之中,有凝定的心神,虚静的境界,也有浮动的幽香,冷艳的寒花。在金农心中,梅花不属于春天,她是冰雪的朋友,是冬天的骄子。在金农杭州的老家,有一座“耻春亭”,他因此自称“耻春翁”。亭子的前后左右,种了老梅三十株,每当天寒下雪,寒枝之上,不等东风吹动,就绽放琼葩。

金农爱画如同丁野堂那样的江路野梅,蓬勃地生长在驿外断桥边或村头夜店旁。他画梅的树干,施以淡墨,一笔而成;画梅枝则用浓墨,然后勾花点蕊,通过笔墨疏密浓淡的变化,绘出寒梅清逸冷隽的精神。清代画家、诗人蒋宝龄在《琴东野屋集》中说:“冬心画梅多野梅,瘦枝如棘花繁开。淡墨晕花清有神,萧散特过王与辛。”指出了金农画梅的特点:清神而萧散,也盛赞金农的梅花在这方面超过了元代画梅大家王冕和辛贡。

春天来了,春风闹乱,万紫千红,可是一霎时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”。春天就意味着变幻,面临的是幻灭,最终也似《红楼梦》中所谓的“千红一哭”“万艳同悲”,零落成泥,不堪回首。所以金农在梅花画上题诗:“横斜梅影古墙西,八九分花开已齐。偏是春风多狡狯,乱吹乱落乱沾泥。”既然这样,何如抱着自己的冬心,孤芳独赏?

“老梅愈老愈精神,水店山楼若有人。清到十分寒满把,始知明月是前身。”金农不爱春色,是因为梅花冰魄雪骨,不染俗尘,比一切春花更纯粹。

金农的艺术是冷逸的,他的梅花,也要趁着天寒时节,心灵莹澈,才画得好。所以总写“冒寒画出一枝梅”,“砚水生冰墨半干,画梅须画晚来寒”,“画到十分寒满地”。

有梅花,还要有鹤。西湖孤山上的林和靖“梅妻鹤子”,远离凡嚣,金农把他当做异代知音,也养了一只仙鹤,闲来就领着鹤在梅花下、竹林中漫步。面对梅与鹤,他发出清吟:“蜀僧书来日之昨,先问梅花后问鹤。野梅瘦鹤各平安,只有老夫病腰脚。腰脚不利尝闭门,闭门便是罗浮邨。月夜画梅鹤在侧,鹤舞一回清人魂。画梅乞米寻常事,那得高流送米至。我竟长饥鹤缺粮,携鹤且抱梅花睡”。

金农画过一幅梅花,枝条纷乱,花朵繁密。他写道:“吾杭西溪之西,野梅如棘,溪中人往往编而为篱,若屏障然。余点笔写之,前贤辛贡、王冕之流,却未曾画出此段景光也。”杭州西溪的梅花,竟然像荆棘一样丛生,还被编织成开满清香花朵的篱笆,这情形真是奇观。

梅花也在篱笆下开放。金农的《寄人篱下图》中,高大的篱笆墙占据了大半个画幅,留出一方门口,几树梅花在墙内盛开,地上零落着点点残花。

篱笆代表束缚,寄人篱下,强调的是“寄”。人生如寄,在这个世界上,我们都是暂来的过客,不管是自己束缚了自己,还是被这个世界所束缚,都还是要开出寒花来,对这个无常世界散发出我的冷香。

晚年的金农,也不知道画了多少梅花,他在客舍的窗中,偶然窥见半树粉红的梅花,就偷偷用少女的口红画出来,还调皮地写下:“彼姝晓妆,毋恼老奴窃其香奁,而损其一点红也,不觉失笑”。朋友沈沃田新婚,金农也给他的床帐上画满梅花,“玉女窗中,有人同梦,梦在水边林下”,睡卧其间,该是何等清雅。

陆游有句道:“何方可化身千亿,一树梅花一放翁。”他笔下千树万树的梅花,不也都是金农的化身吗?(王秉良)